窗外的天色逐漸由深藍轉淡。

 

我一夜沒有闔眼,身上還殘留著昨夜狂歡的味道。昨日是公司的尾牙,同仁們因為平常的過度壓抑,一遇到這種特別的聚會都顯得更為瘋狂。我其實一直刻意地保持著清醒,不敢讓自己多喝,因為我深怕失去理智的我會做出失去理性的行為。

 

手臂裡的人顫動了下,或許是因為寒冷,我拉了拉棉被裹住她,她的呼吸又逐漸沉重。

 

她是我們公司裡的新同事,剛進來不到三個月。

 

起先我們只是非常客套的方式彼此招呼著,但經過了一次專案合作以後,我意外的發現當我起身去洗手間、經過她的坐位時,都會特別的在意。就連她無意間經過我的坐位時,也會不小心的打亂我呼吸的節奏。偶爾與各同事一起吃飯時,心底都會泛起小小的期待,希望她能不經意地在我旁邊坐下。而當她坐在我旁邊的位置時,心裡都會盪起陣陣波瀾。

 

我以為這只是暫時性的新鮮感。

 

以過往的經驗,這樣無知的新鮮感不足為道,而隨著年紀的增長也更懂得壓抑與冷卻,不會如輕狂少年般的衝動與激動。逢場作戲的經驗也不在話下,一場又一場建築在速食之上的感情。

 

但這些都只是我以為。

 

這樣在意彼此的狀態,一直伴隨著我倆,直至第二次專案合作。因為相處的時間無條件增加,對她的想念也越發沉重。

 

我試著刻意保持距離。相信她也感受到了,無聲地配合了我的刻意,這樣反而使我更為心痛。

 

這樣的心痛讓我確信了這樣的情感來自於心底,而非膚淺的表面或肉體。

 

尾牙不敢喝醉,就是害怕自己的情感流瀉一地難以收拾。我看著癲狂的大家,輕輕地酌著酒,但餘光總是在她身上。

 

她一別以往矜持風度的外貌,拿著酒杯流轉在同事之間,看起來相當盡興。

 

我正自個而發悶著她刻意忽略我的時候,她就走過來敲敲我的肩膀、拿著酒杯對我微笑,彷彿有讀心術般。我瞇著她滿是笑意的臉龐,一瞬間清楚的感到自己對她的喜歡,甚至想用力地吻她。我表面沉穩地與她敬上一杯酒,但心裡卻慌亂失措。我起身表示必須暫離,然後走到室外燃起一根菸,拿起電話撥出了一串號碼。

 

電話響了好幾聲,無人接聽。我不斷撥著電話直到香菸燃盡,我洩氣地靠著牆,毫無頭緒,腳底彷彿失去了立足之地,整個人不斷地下墜、下墜、下墜。

 

我又試圖的再次撥出電話,仍然是冰冷的鈴聲回應我。

 

我在心中不斷的吶喊。

 

只要妳接起電話就能夠拉住我!只消妳矇龍的「怎麼了」就能夠救出我!

 

然後我哭了。或許是酒精助長的情緒,但此時此刻我非常痛恨我們之間隔著的千里的距離、痛恨當初支持妳追逐夢想的自己、痛恨妳毅然決然離開機場的背影、痛恨一封又一封的郵件、痛恨每一封郵件裡的情愛字眼、痛恨海洋、痛恨時差、痛恨妳說希望我給妳一點空間的臉龐。

 

我想起我們相戀的當初種種、那時的顛狂、那時一起編織的未來、我們曾經飛的這麼高、曾經深刻地穿透彼此、曾經如此投入地掏空自己不留餘地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我靠著牆邊坐下,不知道過了多久,也許睡著了,臉上的淚也乾成痕了。

 

陸續的,有同事跌跌撞撞地走出來招計程車,她忙著攙扶著無法自己行走的同事,看起來非常清醒。我趕緊站起、拍拍褲子,本想前去幫忙,但右腿瞬間的麻痺令我難以行走。

 

等麻痺感消退,所有的同事也都坐上了計程車離去了。唯獨她,緩慢的靠向柱子、用力的深呼吸,然後乾嘔了幾聲,而她手上還拿著我忘在場內的外套。

 

我走上前,抽起我的外套披在她身上,她訝異地看著我數秒,眼神裡閃爍著一些異樣的訊息,隨即癱軟地倒在我的胸膛,我趕緊維持她的平衡不讓跌倒。

 

「抱歉,就讓我靠一下,我真的耗盡所有力氣了。」她說。原來剛剛的清醒都硬是裝出來的。

 

 

「今天怎麼喝這麼多,我幫你攔計程車吧。」

 

 

她停頓了下,道:「我以為你先走了。」

 

 

「我只是在外面透透氣。」

 

 

她許久沒有回應,我以為她疲倦到無法說話,便攔了一台計程車下來,準備送她入坐,她在我耳邊張口彷彿有話要說,我突然的感到懼怕,她即將脫口而出的話語。

 

「送我回去。」她輕聲地說。

 

我害怕的原因就是無法拒絕她現在的任何要求。

 

我一度以為這樣弔詭的關係都會在發生性行為以後結束,但更讓我驚訝的是,我居然一點都不想跟她上床,我任由她抱著我然後沉沉睡去。

 

我用一整夜的時間思考不想跟她上床的原因。

 

就在確認原因之後,做出了一個決定。

 

窗外的天色也已明亮。

 

我輕輕地起身,穿起了外套,她正好醒來。

 

「要走了?」她問。

 

「是的。」我說。

 

「會離開多久呢?」

 

「不一定,但是會需要一點時間。」

 

「那麼,一切小心……」她的眼神暗淡了下,雖然稍縱即逝,但還是被我捕捉到了。

 

我看著她,深刻的感到自己想要上前吻她擁抱她,但我明白一旦衝動下去,就再也無法離開了。

 

「……好好照顧自己。」說完這句話,我也就出門了。

 

我招了一台計程車,先返家梳洗,換了一套乾淨的衣服。

 

看著她的神情,或許她也意識到了,我離開的目的。我從來都不會懷疑女人的直覺。這些時間以這樣微妙的關係相處下來,儘管我沒有道破,她也很清楚在我心中有一個無法被侵佔的地位,這也是她一直都沒有跨越的原因。

 

不可否認的,她是個很棒的女孩。但沒有辦法抹滅的是,那在過去一起陪我走過各種動盪的溫暖的手。

 

 

我來到桃園機場,買了一張飛往紐約的機票,售票員疑惑地看著沒有行李的我,詢問我是否要買回程的機票,我笑笑地說不用。

 

上一次到這裡,是為了目送她離去。在送她出關的前一刻,本來應該要吐出的千言萬語,全部堵在喉頭,一個字都說不出口,雙眼直盯著她,連眼皮都捨不得眨,她也是如此的回應著我。我們彼此都沒有說話,絕不是認為說話是浪費時間,而是覺得這種時候已經什麼都不需要再說,就連再見或是保重也都不那麼重要了,離別時我們只是重重的擁抱與親吻。然而緊握的手就在放開的那一剎那,身上彷彿有什麼東西開始流失,就像轉不緊的水龍頭,滴滴答答的,就這樣過了好長一段日子,久了,這樣流失的狀態也成為的生命的一部分,習慣了、然後忘記了。

 

現在回想起手掌心失去重量的那瞬間,也憶起那頃刻的心痛,然後才想起了,在我生命的深處,還有一個正在流失的部分。

 

我坐在飛機裡靠窗的位置,看著窗外,飛機緩慢的在跑道上繞圈圈。

 

「如果你只是想要找人陪伴,逢場作戲都沒有關係,」她停頓了一下,繼續道:「但如果你動了真情怎麼辦?」我們都還年輕的時候,她這樣問我。

 

我們肩並肩地走再返回租屋處的路上,那時的我們都還是青澀的新鮮人、還有一點青春、仍有些許理想。

 

她總是喜歡走在我的右手邊,用左手牽著我的右手,她的左臉總是那麼好看,這使得我每次思念起她的時候,都是先浮現她的側臉。

 

「那就假戲真作啊!」我戲謔的回應。

 

她先停下腳步,然後瞪大眼睛、微怒地看著我,我能感覺到她左手加重了力道。往往她這樣的反應總能惹我發笑。

 

「還笑!」她耍掉我的手掌,然後兀自地往前走。

 

我總是喜歡透過這樣的逗弄,來挖掘她對我到底能有多少愛。

 

直至出國前,我從來沒有在她的愛裡見過底。但沒有想到出國之後,漸漸忽略了這些原本聖潔的執著,我們都漸漸忘了那一塊還在對方身上的靈魂。

 

她走在前方,刻意走的很慢,為的是讓我拉住她。我走在後頭,笑看著她在身後不斷揮動的小手。

 

我上前,從身後抱住她,在她耳邊說了些話,然後她笑了,笑得燦爛。

 

飛機的輪子離開了跑道,引擎的聲音包覆著我的聽覺,身體感覺到一股正在反抗地心引力的上升力量,然後我耳鳴了。

 

飛機就是一個這麼惹人痛恨的工具,它可以輕易的在情侶之間劃出幾千里的疤痕,毫不留情。我從窗戶向下望,我看見了一條叫做思念的鴻溝,靜靜的躺在飛機的軌道之下。

 

飛機已經穩定地在空中飛行,一夜未眠的我,疲倦感如海嘯般襲來,我闔上眼,開始想像落地之後的各種情境。

 

或許早該上這航班的,當我意識到自己迷惘的時候。時間一久,往往都會少了一股衝動、都會不斷的去計較瑣事,工作、時間、費用。但仔細一想,失去自己的靈魂,是要比什麼都還可怕。

 

然後我想起,我對她說的那句話。

 

「如果是這樣,那不管妳在哪裡、不管我在哪裡,我都會想盡辦法到妳身邊,找回妳。」我在她的耳邊說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後記:

獻給正在迷惘的人類們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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