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晨兩點四十三分五十九秒。

 

深黑色的天空無雨、也無雲,但月光並不皎潔,繁星也沒閃爍,整個城市就是被罩著一大塊黑布,杳無生氣。我在公園旁的路燈下含了根菸,深夜的街道偶爾幾輛車子呼嘯而過,彷彿就像在提醒我「嘿,我們都一樣孤單!」

 

冷空氣不斷從衣領降至胃部,但我還是不願意返家,卻選擇站在黃燈下,只為了從還會變化的街景上找尋一點自己還存在的痕跡,卻沒有想到只是不斷地被提醒自己多孤單。

 

打了火幾次,都被悄悄路過的風給吹熄了。我含著怒將左手掌圈得更緊、將香菸壓個更低、右手大拇指氣憤地又打了打火。管那晚風是否為她派來的天使,對於現在的我來說只想讓心魔點燃魂魄。

 

我深吸了一口氣,然後開始移動腳步。

 

每個人都有與於自己歪斜的那一面,有病與沒病的差別就只在於,獨處時能否適應自己的攲斜、共處時能否扳正自己的傾斜。面對黑夜,自我在屬於它的空間放肆的東倒西歪,黎明時,我們必須走進那血腥的房間拾起殘破的它,然後用任何可笑的方法修復它、縫補它,然後再將它裝置回肋骨內的左空間,接著步出房,走進撒著光的大地,然後盡可能的不向左邊歪斜。

 

我吐出了一口氣,定神一看,我發現我站在荒蕪的平原上,平原無邊界地直接連上了黑夜。不遠的遠方只有一棟陳舊的建築,顏色是慘淡的深色,失去光的反射我也無法確切形容它的顏色。建築的屋頂是零碎的瓦片,牆壁的漆也剝落殆盡、露出醜陋的水泥,門則是斑駁的木門、虛掩著。儘管建築不會發聲,但我卻強烈地感覺到它在招喚我。

 

我邁步向建築移動,走的越近越能聞到潮濕的霉味,但其實我並不討厭。

 

我是個很怪異的人,對於一些特殊的氣味都感到非常有趣甚至熱愛。地下室的氣味、加油站的油味、冷氣的冷媒、狗的腳蹼、書霉味、潮濕的木頭三層櫃、情人口乾舌燥的口腔。很可惜味道是無法被記憶的,只能拿來喚醒記憶。

 

當我回想完這些味道的時候,我已經站在木門前,門上的把手早已損壞並脫落,我輕輕地推,門嘎嘎而開。映入眼的一條長廊,兩旁是龜裂不已的水泥牆,這次連一點點的漆都沒有。我踏了進去,裡面的氣味跟剛剛的潮濕味道迥然不同,這味道我並不陌生,但我卻無法形容與比喻,總之我還是不討厭。

 

這條長廊並不寬,我的手臂還沒伸直就已經碰到兩邊的牆壁。我撫著壁上的裂痕緩慢向前,我也不懂為何要觸碰那些傷痕,但就是直覺性的認為我只要撫著他們我也能得到舒緩,而事實也證明了的確如此。

 

從外面觀看這建築只是笨拙的方形,而這長廊似乎已經突破了建築本身的形體,我應該要感到懷疑並且轉身回走的,但這是個很奇妙的氛圍,我漸漸的被味道說服放下思考並且抽空自己。然後我只剩行走。

 

長廊的盡頭,是個看似監獄的空間,發鏽不堪的鐵欄杆,一根根地隔絕這邊與那邊,那邊被黑暗籠罩,我什麼也都瞧不見,但是味道非常濃厚。我坐下,然後盯著監獄,想著我會慢慢的適應黑暗。

 

我繼續吸允著味道,時間已經失去定義。

 

然後監獄裡面開始有了聲響。像是低語,像是哀鳴,但我不懂那語言。

 

匡噹!一陣清脆的金屬落地聲。是一把鑰匙,鐵鏽色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然後我懂了,我想起這味道是什麼了。

 

我的喉頭像是卡了什麼東西般的難受,連嚥口水都非常困難。

 

我緩慢起身,監獄的騷動聲響越來越大,彷彿是在期待我的到來。

 

我撿起鑰匙,握了握拳,走向監獄的鎖頭,裏頭仍舊黑暗,我仍尚未習慣。我將鑰匙插入,那味道入侵了我的所有思緒。我輕輕地轉動鑰匙,是脆耳的解鎖聲,這樣斑駁的監獄能發出這種聲音著實令人感到意外。鐵欄杆緩慢的左滑了些許,騰出來的空間剛好是我的體型寬度。

 

我走了進去。伸手不見五指的黑。

 

先是有人推擠我,然後有人拉扯我,接著有人啃食我。

 

可以很清晰的感覺到全身各處傳來的齒唇感,是濕熱的、是乾裂的、是飢餓的。

 

我任由他們吞噬我的每一寸肌膚、狂飲著我的每一滴血。他們癲狂的吃食著我的肉我的內臟我的腦,而我也明白他們不會有飽足的一天。

 

但讓我感到納悶的是,為什麼不順便將我的記憶吃了?為什麼要讓我被撕裂的同時還要看著回憶一片片切換?難道這就是所謂的精神麻醉藥?心極痛的時候,身體的任何承受也都不算什麼了?

 

而他們散發著那誘人的味道,原來似曾相識的原因,是因為我以前也曾把自己丟進監獄裡。各式各樣的監獄,隨著時間與年紀的流動,監獄樣貌也就越發不同。想起這味道,也間接地想起了每次進監獄的原因。我的心又被燒了一次,然後我感到我的右手臂只剩白骨。

 

在我差點連心臟都失去的時候,陽光從監獄的縫隙中鑽了進來,他們畏光地瑟縮在角落的絕對黑暗裡。我的眼睛都被挖空了,我仍然看不見他們的外貌,我憑著感覺,趁著他們躲光的時候,勉強的爬到了鐵欄杆旁,還是有著我能夠進出的寬度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然後我猶豫了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因為他們都是我的悲傷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凌晨兩點四十四分零秒。

 

我踏熄了菸,無聊的任性也暫時結束了,我邁開腳步踏上了回家的路。

 

空氣依然冰冷,我縮著頸子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然後我突然想念起悲傷的味道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 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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